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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以擠開的門-我的主治醫生趙學忠

周良沛

1986年4月14日北京

住在華怡中醫診所,真不知是樂還是憂。

診所大門,是用鏈條扣鎖大鐵門,門縫,門的上下空檔,以及鐵板鑿空的圖案花紋裏,去望裏面的四合院是一目了然,可它又將裏外絕然分開。於是,這扇門又成了病患者日夜計算怎麼能擠開的一道閘口。每天,天一黑,門外就開始陸續來人排隊掛號,雖然天已暖和了,也得穿上棉大衣,單車上還得夾上一只小板凳,板凳在那裏挨著次序一放,也就是排好號了。他們就那麼坐坐,又站起來跺跺矮坐如蹲而麻木的腿腳,或是抽煙、聊天。也許是夜太靜了,也可能是精力飽脹,他們說話的聲音大得能震醒四周熟睡的人。有人說,這樣熬,沒病的也得熬出病來。而他們,自然只能是病號的丈夫、妻子或子女,身強力壯,還得能言善辯才行。因為,一遇著隊伍裏有”夾塞”進來,還蠻不講理的,對陣就得能說,甚至得比嗓門才行。這也是惹得民警常來照看的原因。長夜難耐,打打鬧鬧,也是一項文娛活動。醫生隔門相聞,心裏很不是個味道。不知是被鬧得氣惱,還是對這多求醫者愛莫能助而苦惱。

有夜,雨聲嘩嘩,趙學忠大夫想到,再拖一陣,門外的人,一個個准得成落湯雞。他翻身起床,馬上跑出去開鎖、開門、開診室,他見這些人也不動彈,大吼一聲:“還發傻什麼?還不快進來!”人們方才明白過來,有的一頭往裏竄,一邊舉手像呼萬歲似地喊道:“拿著號囉!”不想,雨過天晴,趙大夫卻慢條斯理,溫吞吞地吆道:“去去去,大伙還是得排隊候號去!”

大家看著這位臉上毫無表情的醫生,既感到他的威嚴,不敢不從,又很不情願的走了出去。等燈熄了,他們好像是寂寞難耐,也似調皮搗蛋,門上的鐵板也像銅鼓那樣給他們敲著。想到這些,我這受惠住進診所的病號,看這一門一隔,真不知是喜是憂。

總之,華怡診所這扇門,怎麼這樣難于擠開啊!

每天預約的和掛號的病人,總是不下四五百人。隨著在這裏治好了頑疾怪病的在外現身說法,真比什麼廣告都靈,上門求診的,是有增無減。可是,診所目前只有趙大夫和他的弟子郭大夫。一天只能看一百來人,看來,這扇門一時半刻還無能把大家都放進門來。

我看到一個戴眼鏡的姑娘,沒掛上號就直站在診室門外,透過玻璃窗看裏頭走了一批又走進一批人,看得出神,等得無望,突然號啕大哭,有位伴著病人侯診的家屬,看著自己躺著的半癱親人,也為她的哭聲傳染得”嗚嗚”地眼淚直流。趙大夫手一擺,還是用那不冷不熱的聲音說著:

“咱這裏是要大家瞧好病歡歡喜喜笑的地方,哭鼻子作什麼嘛!”

原來這位叫王淑英的姑娘,功課很好,就是眼睛不行,沒上成大學,在北京鐵路局南口站找上工作,眼睛又幾乎要看不見了。大醫院走遍了,吃多了激素,還有些副作用。聽說這裏有辦法,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,趕了百里路來,一掛不上號,女孩子也想不出辦法來,就哭。趙大夫在她面前一站:

“妳不就是想瞧病嗎,我給妳瞧就得了,哭個什麼勁嘛!”

這一說竟把她聽呆了。姑娘挺本份,一有人往上擠,她就讓:“人家是掛上號的,讓他先瞧!”直到大家看得都過意不去,才推上她去,自然,這回她也是笑嘻嘻的出來。旁邊就有人開玩笑:

“哦,還是會哭好,甭夜裏來排除!”

“說什麼呀,人家是沒轍了才哭!”

“你看,能笑得這樣!哭還不是假的?”

一直在哭鼻子的姑娘,這下可精神了,理直氣壯的說道:“我眼睛一下亮多了,咋不笑?”

“一下就亮了?那可太’神’了!”

當然,不是所有的啞巴都可以一點就說話,就像不是所有快瞎的人,一點眼睛准亮。但是那種神經受到壓迫而不能說話的,一個月內就治好好幾個,都是用氣一點,就見功夫,兩分鐘解決問題。啞巴說話,說來更“神”。但是,乳腺癌,我看他也是幾分鐘就能把它點化掉。撫順撫東機械廠的化驗人員朱桂華,砒霜中毒,比起那些搶救無效的同志,她活了下來,就算有幸,可是,頭部以下,全無知覺。在外治了三個月,收效甚微。趙大夫說,再拖一個月,她就要成植物人了。可是氣功治了一個月,她已經可以由人攙著走路了。這時,她就花了五十幾元製了面旗,趙大夫說:“你花這些錢幹什麼?”病人說:“過去治病,花四千都扔到水裏去了。這幾天能治到這樣,”我還疼這幾十塊錢?” 旗上,就大字特寫,“神醫”二字。同時,我就見一位也是推著愛人的輪椅來的東北人,嗚著嘴說:“哪能有說得那麼’神’?”我問:“你不信,還來做什麼?”“唉,死馬當活馬醫 吧。半年,片子照了一大 疊,大醫院走了十幾個,藥吃了不治病,這裏又來了一個月。也不’神’!”不知是急於求成,還是心亂話也亂,他推車悠悠走時又說:“不過下腿這回已經有感覺了,到這地步也不容易 —-”

其實,大夫的醫就不’神’ 了,也是位值得交的朋友。

有對男女見他,男方不知是出于虛榮心還是另有想法,拉著女的見趙大夫說:“這是我的女朋友。”大夫笑著看了看他們。就把男的拉到一邊說:“你們可早就越過朋友的界線了,她懷孕了。”這一來,男的臉都嚇白了。過兩天,肯定市是有所謂而來,又無所謂的樣子:“我檢查過,我沒有生殖的能力。”這就是說,他要推卸責任了,往下發展,會出人命的。趙大夫臉一板:“你不要跟我說這些,你承不承認早跟她發生關係了?”男的支支吾吾的認帳後,大夫說:“這不就結了。不管你趕緊補辦登記手續或是另想處理辦法,你都不能不對自己做事的後果負責!如果有正牌的醫生開那些鬼證明,我這沒牌子的醫生,就上派出所和法庭去作證!”

說趙大夫沒”牌子”,可是他的名氣卻越來越大了。那些在外久治不愈,到這裏醫得有特效的病人,一見科研單位來看錄像的電源、架機的地方,就嚷嚷:“這一上電視,不就要把大夫請進大樓裏了嗎,那還能給咱們看病?”來求診的老病號,自然還有幹記者這一行的,久了,互相也認得,於是總是有人拉著記者說:“這樣的醫生,你可得好好寫寫,給咱們宣傳宣傳!”也就有人一再囑咐:“你可不敢再寫什麼,再寫,就得把大夫寫’飛’了--不’飛’, 來多了人他也看不好病--”

有人嚐夠了進醫院如上衙門之苦,情願擠著進這扇門的心情,是很好理解的。那些困難戶,在這裏不僅免費治療,而且還得到大夫一些其他接濟的同志,怕他”飛”了的心思,就更沉重了。我要說聲:“’飛’ 不了!”一個個都像盯著一個神經病人似的:“哪能呢?”“給他一個院長所長當當,人不就圈走了嗎!”大家想當然是的,有本事的人一捧起來還能束之高閣麼,卻沒想到氣功大夫面前,今天也有一扇難以擠開的門。

目前,不簡單粗暴地說氣功醫病是“迷信”,還可以正式開業,就很不簡單了。但是,卻說這種治病方法無法用儀器鑒定,因而也不能科學的肯定,這從另一個側面,也確實反映了我們生活中的一些其它問題。

國家體委的賈金鼎大夫,60年代在蘇聯就獲過博士學位。從他的經歷看,似乎應該是位洋派醫生,他卻很信氣功治療。每星期二五都跟趙大夫臨床觀察,並且申請撥款作他的科研項目。誰要卡住他的計劃,他就請這些同志有病時,來接受下氣功治療。人家認為研究氣功落後,他卻為氣功研究落後於國外直著急。因為40年代,美國就在研究運用氣功於情報工作。後來。蘇聯研究的“思維傳感”,也就是氣功。用眼測病掃瞄,就像用電腦測信訊是一樣正常:從自然界的生態不平衡,人們會看到一切也反常一樣,氣功以順氣來找到人體機能運行的平衡使人恢復常態,也就應該看作是正常的。

像有賣假藥的一樣,跑江湖假充氣功師的固然有,而真氣功,即便看它是個謎,它也終究是真的,

未被認識的世界,只有去開發、認識,如果不被我們認識就認定它“不科學”,那麼,最不科學的,恰恰就在於我們自身的認識。這,好像就不是那幾個人的悲劇了。其後果,也并不都在這些大夫身上。

病人看大夫的能耐,不就是看他是不是能治病嗎。從國家領導人到掏不出錢來掛號的人,不是一樣都找他瞧病嗎?從老得說不清話的和還不會說話的嬰兒,病好了,不是一個會翹大姆指,一個就不哭了嗎?他不缺錢,病號們還是擔心他的名氣鬧得太大了,上了大樓。大樓裏自然不乏好醫生,但是,高樓裏的好醫生,恐怕就不能充分感受到病號對自己的真情了。

有個青年個體戶,風濕,下肢變形,行動困難,氣功治療對他是意想不到的奇效,三次之後,就能跑著擠車,六次,他就說得不僅醫“神”,自己也“神”了。現在,有時一大早就起來,說在家裏呆著悶,上診所好玩。坐在診室門口,義務叫號、把門。有時,見趙大夫就伸出幾個指頭,那幾個指頭,就是指他這天賺到幾張“大團結”,輕鬆愉快地在凳子上一坐,又在義務喊號,并對門外候號的,得意又反反覆覆地講自己這雙腿。誰要問他“腿好了,還來耽誤時間幹什麼?”他嘴一憋;“摁--腿好了就算了?我要瞧得好娶媳婦才罷吶--”他瞇瞇一笑,真是甜吶。

這時,我想到病號和大夫面前都有一傘難以擠開的大門,又在為他的甜笑所染之際,我也就難免多了一重心事。

1986年4月14日北京

原載 <彩雲> 1987年第2期

神鬼之間

周良沛,男,漢族。祖籍為土地革命時期井岡山中心地區永新縣。1933年11月19日生于潯陽江頭,抗戰時隨學校流亡,讀最深刻的人生大學。1949年4月29日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,在解放軍大學堂裏學文化,學做人,學寫作。從戰士而文化教員而宣傳員而創作員。1956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第一本詩集<楓葉集>。1958年錯劃為”右派”,1979年5月平反改正。復出後,為了用作品為自己平反,平均每年有一部新作,離休後也世人休筆未休。主要有詩論集<靈感的流雲>、<詩就是詩>,詩選集<雪兆集>、<硝煙中的長春籐 --周良沛軍旅詩選>,散文集<流浪者>、<港風台月>,長篇傳記<丁玲傳>、<馮至評傳>等。同時編輯了十集約千萬字的<中國新詩庫>及”五四”後與港台的不同流派風格的詩人全集或選集七十多種。